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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二)| 从损毁中诞生的美好

作者:Maël BALLAND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作者丨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译文丨李以亮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回想六月漫长的白昼,

  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

  那井然有序地长满

  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你见过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漫长的旅途在前头,

  另外的,带咸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无处可去的难民,

  你听到过行刑者兴高采烈地歌唱。

  你要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窗帘晃动。

  回想中重返乐声骤起的音乐厅。

  在秋日的公园你收集橡果,

  树叶回旋在大地的伤口。

  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吧,

  和一只画眉鸟遗落的灰色羽毛,

  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

  柔和之光。


为什么损毁值得赞美

文丨远 

  在任何时候,提笔写诗的人都不计其数,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到非凡的境地,只有那些渴望和正走向伟大的诗人才彰显出异乎寻常的视野以及对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完整看法。他们写作时会不自觉地调动全部学识与心灵,以具有说服力的声音抒发个人的认识和结论。在任何一个读者那里,都能在感同身受的唤起中,提升对自身生活的感知力和认识力。当代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1945—)这首《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就体现了作者的宏观视野和最核心的思想构成。

  说服力的来源不是简单地告诉读者一加一等于二,而是作者经过漫长的思索和实践之后,充分理解了生活的构成、世界的构成,还进一步理解了人心的构成。所有这些,都先在作者那里,然后在读者心里,唤起一种巨大的情感。人无情感,不足以称之为人。诗歌既是抒发情感,也是承载情感的最佳文体。在所有的情感中,悲悯是最能撞动人的一种,也是堪称伟大的一种,所以,我们在杜甫那里看见悲悯,在歌德那里看见悲悯,要言之,我们阅读那些史上的伟大诗歌,无不是阅读一颗颗饱含悲悯情感的伟大心灵,与他们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和碰撞。

  扎加耶夫斯基这首诗的题目就充满悲悯。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渴望赞美世界,但很多人的赞美前提是发现世界的美丽和美好。扎加耶夫斯基的不同之处,是发现世界遭到损毁后进行赞美,这就使他的赞美具备前者不具有的向度。每个人的写作都有向度,但向度不等于深度。深度永远不可能一蹴而就,还得看作者的思想到达一个什么样的深处。扎加耶夫斯基这首诗只有一个段落,内在却可以分成四个阶段,每个阶段都以“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为划分。有了划分,就有了递进,这首诗的深度是在它的步步递进中完成。

  先看第一层。“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回想六月漫长的白昼,/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那井然有序地长满/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作者首先是“试着赞美”,他面对的是自己“回想”中的“六月漫长的白昼”,那里不仅有“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还有“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尤其那些“荨麻”还生长得“井然有序”。从全诗起笔中,我们看到的似乎是美好,只有当“流亡者”和“废弃家园”出现之后才猛然发现,作者曾经的生活大有与众不同之处。在二十世纪,尤其在东欧,尤其在波兰,“流亡者”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构成,所以扎加耶夫斯基不需要刻意告诉我们流亡者是谁,一代人的痛苦和经历已在这行诗句中若隐若现。它不仅是扎加耶夫斯基那代人的经历,有人类以来,流亡就是无法切割的生活构成。只是,在很多习惯单纯“赞美”的诗人那里,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刻意对其进行忽略。扎加耶夫斯基的非凡之处,是根本没想过回避生活的痛苦,更不想回避生活带给人类的创伤。

  有了进入,就有了展开,作者的笔尖到了诗歌第二层,他不再是“试着赞美”,而是决绝地要求读者,“你必须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从“试着”到“必须”,我们能感受扎加耶夫斯基的情感递进,但我们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必须赞美”时,就即刻看到他的理由,“你见过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轮船;/其中一艘,漫长的旅途在前头,/另外的,带咸味的遗忘等着它们。/你见过无处可去的难民,/你听到过行刑者兴高采烈地歌唱。”这几行的手法和前面的一致,首先告诉我们“见过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轮船”,但随即指出生活无情的本质,“其中一艘,漫长的旅途在前头”。的确如此,面对广阔和神秘未知的人生,不是所有人都敢挺身进入。勇敢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只可能将自己交给“带咸味的遗忘”,但勇敢也好,畏惧也好,生活注定会让我们看见“无处可去的难民”以及“行刑者兴高采烈地歌唱”。

  “无处可去的难民”可以理解,“行刑者”居然会“兴高采烈地歌唱”则不好理解,当我们将“行刑者”与前面的“流亡者”进行对应的话,就能抚摸到世界历史中的一些惨痛经脉,比如十二月党人,比如面对暴政的献身者,他们构成我们不可回避的历史和今天。当我们为这些“行刑者”献上理解之时,我们就不可能不面对“必须”的“赞美”。通过这些诗句,我们发现世界的复杂和历史的惊心动魄。所以,作者有理由在随后要求我们,“你要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因为有了损毁,我们才有可能“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窗帘晃动。/回想中重返乐声骤起的音乐厅。/在秋日的公园你收集橡果,/树叶回旋在大地的伤口。”

  这是第三层递进。有了超越个人的视野,扎加耶夫斯基写下的“我们”才具有全部人类的意义。没有谁不渴望和自己相亲相爱的人“在一起……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在乐声骤起的音乐厅”里,但很多美好只是想往,人逃不开痛苦,一如“大地”逃不开“伤口”,唯有认识这点,扎加耶夫斯基才会以劝诫的声音要我们“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吧”,因为无论世界遭到何种损毁,人终究会拥有从痛苦和损毁中诞生的美好,“和一只画眉鸟遗落的灰色羽毛,/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柔和之光。”

  这里出现的“画眉鸟”“灰色羽毛”“柔和之光”的形象在唤起我们更深刻的认同。没有哪种美好能够俯拾即取。经历美好而赞颂美好的终究肤浅,人生本来代表着深度。知道世界经历损毁而去赞美,才是有质量的赞美。从这首诗中,我们不仅看到生活的惨痛一面,更看到扎加耶夫斯基为之涌动悲悯的心灵,我们由此或能发现,一个诗人走上创作的巅峰,不是依靠所谓的技艺,而是生活教会他拥有一颗完整的心灵。当这颗心灵被悲悯充满,也一定会被源于痛苦的热爱充满。

2020年5月7日凌晨


诗人简介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 ,1945——),波兰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新浪潮”诗歌的代表人物。1945年,扎加耶夫斯基生于波兰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出生后即随全家迁居格维里策。1960年代成名,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1982年移居巴黎。主要作品有《公报》、《肉铺》、《画布》、《炽烈的土地》、《欲望》、《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等。2004年,扎加耶夫斯基获得由美国《今日世界文学》颁发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