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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三)|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

作者:Pixabay


  弹 奏

  作者丨阿多尼斯
  译文丨薛庆国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是微风在弹奏树木的吉他;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是话语无法填满的空虚。

  梦想吧,梦想吧,

  梦想不过是处于哺乳期的真相。

  问你自己,不要问我,

  死路,只存在于你的大脑。

  然而,几乎可以肯定:

  诗歌神奇地挺起,如同自空中垂下的屋宇。

  在这屋宇里,居住着一位名叫“意义”的迁徙者。


用语言认识本质

文丨远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关于语言,海德格尔轻描淡写地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语言既不是表达,也不是人的一种活动。语言说话,我们现在是在诗歌中寻找语言之说话。”(见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第10页,孙周兴译文)越是咀嚼该言,我们越能体会,在诗歌那里,诗人运用语言的目的之一,既是为了到达事物,更是为了到达语言。当构成诗的语言本身成为了诗歌,也就完成了语言对诗歌的塑造。这类诗歌往往有奇特之处,譬如引起世界诗坛瞩目的叙利亚当代诗人阿多尼斯(1930—)这首《弹奏》,我们细品之下,会发现它就是一首由语言生成的诗歌。

  这首诗的诗名看起来简单。“弹奏”在我们的习惯使用中,不过是人对乐器的使用。阿多尼斯将它设为诗题,很容易让我们觉得,它将展开我们习惯的某种乐器弹奏现场,但从全诗第一行开始,阿多尼斯就进行了否认,“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连两次重复,极像是诗人在一再提醒,他决不是想描写一场读者想当然的音乐演奏,这里既没有乐器,也没有演奏者。诗人奇峰突起的否认抛出了全诗的悬念,我们不由自主地想知道诗人用什么“弹奏”和究竟“弹奏”了一些什么。

  当我们进入诗歌的第二行“是微风在弹奏树木的吉他”时会发现,阿多尼斯在这行句子里为我们揭开了一层谜底。它也许是第一层,也许就是全部。真正的弹奏只发生在大自然当中。在手法上,诗人极为迅速地使用了形象,我们读过后又会发现,这些“微风”“树木”“吉他”的形象根本不是诗人想用它们隐喻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世界的某种真实。诗歌的要求和目的就是写出世界的真实。运用意象,不过是对真实的强化,所以,阿多尼斯在描写微风与树木的关系时,使用了“吉他”这个意象,它使这行诗达到真实中的稳健,同时让读者在稳健中感觉更为真实的存在。我们的确从这行诗句中体会,阿多尼斯不是在写“吉他”,而是他笔下的语言本身在为大自然的现象说话。

  但语言毕竟是表述工具,阿多尼斯和所有顶尖诗人一样,明明发现世界的真实,还是不得不在语言中使用形象,尽管形象是诗歌的手段,但一经使用,就不可避免地让语言在原本裸露的存在面前多了一层遮挡。阿多尼斯不得不在接下来的诗句中表达这一不足,所以第三行的“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看似和第一行重复,内含的意义却在深化,其结果就是第四行诗句的自然出现,“是话语无法填满的空虚。”

  在每个堪称大师的诗人那里,永远明白语言本身不会是世界本身,无论语言在笔下出现得多么精炼、多么准确,始终和存在本身有微妙的距离。这一距离导致诗人内心永远感觉某种“无法填满的空虚”。语言永远无法使存在变得丰满,语言之外的一切也做不到,所以在阿多尼斯那里,“空虚”就是人和语言必然面对的真实。

  作为个体,阿多尼斯由此开始自己的呼吁,“梦想吧,梦想吧,”写完这句,同样的问题再次出现——如何表达梦想?阿多尼斯写的是诗,诗歌始终要求形象,形象再次要求语言来完成,所以,紧跟呼吁的诗句就毫不意外地出现,“梦想不过是处于哺乳期的真相。”对“梦想”来说,这是最准确的表达。我们外延一下,诗人原本在表达世界的真相,却又不得不时时回到人的感受。这里隐含的,也就是人与物看似对立,实则融为一体。对人来说,所谓“梦想”,只会在“哺乳期”有最强烈的表现。阿多尼斯没有在此做太多停留,而是继续回到存在的主题。不论人的梦想是否深邃,也不论人对存在的万物有什么真切的认识,世界永远不会只有一个人的眼光。每个人都在面对世界,每个人对世界都有自己的不同看法,阿多尼斯发现这点,才会对每一位读者发出“问你自己,不要问我”的声音。

  这是不同凡响的一行。没有谁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指引,尤其现代世界的复杂,更不可能使面对的人得出一模一样的答案。而且,这是人最应持守的本质核心。世界的样子和语言的样子,不可能让一个人独断专行地做出判断。同样的语言在不同的作者那里,总会出现不经意的变化,所以,语言看起来固定,实则时时都在微妙地变化。每个作者都会对语言提问,也是最终要向自己提问,即便一条“死路,只存在于你的大脑”,人也只能在自己的面对中发现存在。就这句诗行而言,阿多尼斯未尝不是在告诫读者,当我们不能认识语言和存在之时,我们的“大脑”就只有一条“死路”。但死路是否永远是死路?阿多尼斯给出了奇异的答案,“然而,几乎可以肯定:/诗歌神奇地挺起,如同自空中垂下的屋宇。/在这屋宇里,居住着一位名叫‘意义’的迁徙者。”

  诗歌的转折往往都有柳暗花明之效,这首诗也不例外。在一个“然后”之后,阿多尼斯给出了“肯定”,那就是“诗歌神奇地挺起,如同自空中垂下的屋宇”。在每一次像是空洞的表述之后,阿多尼斯都及时用形象进行挽救,但必须看到,形象会成就诗歌或语言,同时又会或多或少地损害存在。当“屋宇”在我们眼中出现之前,极为意外地发现在阿多尼斯那里,不论“微风”与“树木”,不论“无法填满的空虚”,不论什么样的“梦想”,甚至不论什么样的“死路”,它们无不因自身的存在而成为一首诗歌。它不来自哪个诗人之手,更不来自人的冥思苦想,它就是存在本身,它需要的只是诗人将其发现,然后用语言表达出来。

  所以在这里,阿多尼斯已非常明确地告诉读者,真正的语言的确就是一首诗歌,剩下的问题只是,我们都渴望在诗歌和大自然中找到某种“意义”。对世界和诗歌来说,它也是一种存在。阿多尼斯告诉我们的是,所谓“意义”,其本质不过是诗歌中的“迁徙者”,它在语言中“迁徙”,在世界中“迁徙”。“意义”从来都不固定,阿多尼斯说它“迁徙”,是因为“迁徙”原本就是“意义”的性质。从这里来说,阿多尼斯这首诗始终就是对世界和语言的一种本质揭示。这是极为艰难的写作。用语言认识本质,阿多尼斯的出色完成能使我们体会海德格尔对伟大诗歌做出的定义,“它能够掩盖诗人这个人和诗人的名字。”(前揭,第8页)这首诗的确不需要我们记住阿多尼斯的名字,它本身就是一首独立生成的诗,来自世界、来自存在、来自语言、来自阿多尼斯异乎寻常的心灵捕捉。

2020年5月21日


诗人简介

  阿里·阿赫迈德·萨义德·阿斯巴尔,笔名阿多尼斯,男,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拉塔基亚一个阿拉维派家庭。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创作诗歌。他是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也享有盛誉。其有关诗歌革新与现代化的见解影响深远,并在阿拉伯世界引起很大争论。迄今共发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诗集,并著有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及部分译著。其旨在重写阿拉伯思想史、文学史的巨著《稳定与变化》分4卷出版后,在整个阿拉伯文化界引起震动,被公认为研究阿拉伯文学及文化的经典著作。他曾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土耳其希克梅特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阿联酋苏尔坦·阿维斯诗歌奖、法国的让·马里奥外国文学奖和马克斯·雅各布外国图书奖、意大利的诺尼诺诗歌奖和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等国际大奖。近年来,他还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