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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之读史(六十二)|李鸿章为曾国藩捉刀“天下第一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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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史研究名家叶曙明在其新书《书生的事业:李鸿章大传》中,有三句话是关于李鸿章是否为曾国藩捉刀著名的《参翁同书片》的:

  一、有不少史家认为,同治元年(1862年)轰动朝野的《参翁同书片》,就是李鸿章离开曾国藩幕府前的最后一篇杰作。

  二、曾国藩考虑到翁家的权势,这份劾章该如何落墨,大费脑筋。最后的五百余字定稿,据说是李鸿章执笔的。

  三、这一劾章被曾国藩称为“天下第一折”,到底是不是李鸿章手笔,因曾、李、翁三人,均效法金人之缄,只能姑存一说待考。

  一道参折,为何被曾国藩所谓为“天下第一折”?

  按理,当时的曾国藩,已是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督办苏、皖、浙、赣四省军务,任命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有权节制巡抚、提督,故而参一个早不想干了的安徽前巡抚翁同书,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在其心里,撼太平天囯容易,撼翁家难!

  从标示的时间为“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日”来看,是在慈禧发动辛酉政变不久,慈禧刚刚联合议政王、恭亲王奕䜣扳倒了曾国藩的好友肃顺等咸丰的八大顾命大臣。

  翁同书的父亲翁心存那时正是慈禧跟前的重臣。他是咸丰和奕䜣以及新君同治的上书房总师傅,曾官拜多个要害部门的尚书兼体仁阁大学士,虽曾被肃顺参倒,但此前不久偕百官迎驾回京有功,被慈禧请出山以大学士管理工部。

  翁同书虽不怎样,但他背后的大神翁心存还是握有实权的翁中堂。他不但是首席帝师,而且权倾朝野,你曾国藩要参翁同书忠奸不辨、误用歹人、措置失当、贪生怕死、连失两城的罪状,也得掂量自己的分量。

  但是,曾国藩主意已定,继续参,而且指向明确、来个死谏:“军兴以来,督抚失守逃遁者皆获重谴,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翁同书革职拿问,敕下王大臣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军纪而昭炯戒。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

  此折一上,逼得朝廷两难,既要照顾翁家两朝帝师脸面,又得顾忌曾氏用兵征战在外,故不情愿地依大清律将翁同书判“拟斩监候”。

  翁同书没被砍头,实判流放西北,三年后病死。

  翁心存亦急病死。

  锋利的刀笔,让朝廷不得不接受!


2

  曾国藩发动幕中秘书们各写一份奏折。

  不少史家写书,包括雷颐在《李鸿章与晚清四十年》中,都说在曾幕主持机要的李鸿章出手不凡。

  区区六百字,笔笔刀刃,架当今于大义,置翁同书于不覆。

  曾国藩也称赞,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

  少荃即李鸿章,因此更受同年父曾国藩(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是同榜进士,故称同年)的器重和推荐,扶摇直上,一直做到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成为慈禧专政后期倚重的爱臣,多次临危受命,为慈禧出面签订了不少卖国条约。

  李鸿章也不时对外宣称“我的恩师曾文正”,曾国藩这张牌子,也给李中堂带来了不少好处。

  如此看来,李鸿章也蛮懂尊师重道的。

  但是,他在抱紧曾国藩的大腿击倒翁心存时,却犯了一次欺师灭祖的致命错误。

  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在北京参加会试,主考官是大学士潘世恩,副主考官为户部尚书杜受田、内阁学士朱凤标、吏部侍郎福济。

  李鸿章的房师为翰林学士孙锵鸣。

  有一句著名的话说“天下翰林皆后辈,朝中宰相两门生”,“宰相两考生”指的就是晚清重臣李鸿章、沈葆桢,而他们的房师是孙锵鸣。孙当年充会试同考官,李、沈都在孙锵鸣手下考取进士及第。

  孙锵鸣的座师为翁心存,故翁心存是李鸿章的太师傅。

  不仅如此,李鸿章考取进士,进入翰林院做编修,就得力太师傅翁心存的关照和影响,翁心存对李鸿章后来组建淮军迅速崛起于江苏,也予以极大的支持。

  这个关系,在李鸿章攻击翁家门生遍布朝野时,不会不清楚!

  所以说,李鸿章真的捉刀《参翁同书片》,难道就不怕外人指责他抱着曾老师的大腿,就敢对翁师公搞一回欺师灭祖?

  这种欺师灭祖行为,是让人不齿的,必然给言官及清流们攻击的口实,口水也会将李鸿章淹死。此事,不见于史料的记载。

  

3

  曾国藩《参翁同书片》,是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日上的。

  这个时间段,李鸿章已出走,另立门户。

  当时,李鸿章组成了淮勇铭字(刘铭传)、鼎字(潘鼎新)、树字(张树声)、庆字(吴长庆)四营。

  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初七,曾国藩收到朝廷寄谕:现在贼势趋重镇江,而金陵苏常各匪复图窜扰江北,李鸿章所统水陆各军六七千人,如能早行赶到,不独镇城可资保卫,亦可壮江北声势。正月二十四日,四营都到了安庆报到,驻扎在北城门外营地。


李鸿章像

  这就是说,在“同治元年正月初十日”之时,李鸿章的淮军已组建完毕,而且有了一定的战斗力,即说曾国藩上《参翁同书片》时,李鸿章早已离开了曾国藩,独立门户,就不可能再在曾幕中捉刀代写。

  若参片真是李鸿章所为,但从正月初十到二十四日,短短十四天时间,李鸿章能如此神速地从曾国藩幕中转为组建淮军已成规模的淮军老大吗?

  李鸿章以年家子的身份,在曾幕为机要秘书,虽被重视,却不被重用。胡林翼多次向曾国藩举荐李鸿章“知兵任战”,但涤帅不以为然,不想让他走,反而奏请李鸿章继续留营办差,不给实缺。

  咸丰五年,李元度以新招的三千平江勇,不敌太平军李侍贤一万大军,兵力悬殊,徽州失守。曾国藩大怒,为掩饰“筹划未密”之过错,具奏弹劾故旧李元度不听号令。李鸿章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曾国藩不为所动。于是,咸丰十年(1860年)十月间,李鸿章遂愤而辞出湘军大营,投奔江西兄长李瀚章处去了。当时,李瀚章为江西吉南赣宁道道台,襄办江西团练,正好为老弟李鸿章迅速办好淮勇探索了一些路径和方法。

  也就是说,咸丰十年十月,李鸿章与曾国藩分道扬镳,那么就不会有同治元年李鸿章还在曾幕为之捉刀《参翁同书片》一说了。

  然而翁同书失掉寿州,为咸丰十一年的事情了。

  否则,后来李鸿章和翁同龢的激烈争斗,或者就是洋务派与清流派政见不一的较量!

  

4

  这一份著名的《参翁同书片》,被《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奏折》评价为“一道不能不接受的参折”,“这是曾氏众多参折中最负盛名的一道。

  此折之所以负盛名,其原因有二:一是被参者为近代中国最有名望的翁氏家族的成员,二是这道参折本身是一篇极好的文章。”

  第一被告翁同书,未必罪大恶极。

  曾国藩以协办大学士总督两江,督办四省军务,总负责进攻太平天囯的都城天京。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

  曾大帅手握大权,必要立威,决意找丢弃寿州的安徽前巡抚翁同书算旧账。

  翁同书曾任贵州学政,咸丰三年奉旨协助琦善办理军务,八年六月授安徽巡抚,帮办满洲亲贵、钦差大臣胜保军务,安徽境各军均归其节制。他上任不久,太平军和捻军联手,再次攻陷庐州,占领两淮。翁同书移军定远,太平军和捻军自天长犯三河集,翁率军击破之,收复天长。太平军和捻军不甘心,继续侵扰定远,同书督兵再次击溃。

  曾氏胞弟国华,就是于三河镇“力战,死之”,“骸未收”。

  湘军大败,成就了太平军的“三河大捷”。

  第二年,捻军大举围攻,陷六安,攻定远。翁同书与胜保两军夹击,大破之,复六安。捻军再次联合太平军,以数万之众来犯,定远沦陷。

  翁同书被革职留任,移军寿州。

  英法联军犯京师,胜保请召苗沛霖练勇入援,命翁同书传旨。苗沛霖虚以委蛇,不肯北上。翁同书请示,辞去巡抚一职,率之同行。朝廷不允。

  在寿州,翁同书也是无钱无兵无将的光杆司令,而胜保一会儿要招抚捻军主将孙葵心,一会儿又起用手握重兵、跋扈反复的苗沛霖。

  翁同书只好求助于寿州团练头领徐立壮、孙家泰,而徐、孙与苗早有私怨。

  太平军和捻军在英王陈玉成的指挥下,猛攻寿州。而苗与捻军阴谋联手,攻打寿州。

  寿州危急!翁同书全力抵御,同时与苗达成协议:翁向朝廷请奏宽免苗围城之罪和杀了苗的仇人徐立壮后,苗撤围。等翁请来赦免令和献上徐的首级后,苗抗不听命,拒不撤围,围攻益急,纵兵四扰,逼走翁同书。

  曾国藩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翁同书的身上,未必体察详情,或者明知故打。

  胜保举荐的苗沛霖,原是安徽的一个秀才,不甘寂寞,反复无常,追随捻军张乐行造了几年反,后来逃回乡里打出“御捻”的旗号招兵买马,拥兵十万,认识了胜保后投效朝廷,逼走翁同书后,立马起兵反清,成为太平天囯的奏王,后诱捕陈玉成献给胜保,旋又带兵造反,最后被清军僧格林沁击败,为部下所杀。

  翁同书犯了逃跑主义错误,也犯了委曲求全的错,这是曾国藩追责的主要罪状。但曾国藩哀弟情切,把胜保的举人不当悉数算在翁同书的身上,也是有问题的。

  翁同书前后奏折矛盾,也是情势所迫,他也多次向朝廷报告苗沛霖不可靠,但苗毕竟是胜钦差所荐,又拥兵十万,貌似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不可轻易拒之门外以资敌。

  当然,翁同书确是弃城而走,情非得已但有违国法。更何况曾经屡败的曾国藩,屡战成了征讨太平军和捻军的大元帅。

  就是说,曾可以投河,但翁不可以出走。

  

5

  传说李鸿章捉刀而不实的杰作,毕竟让曾国藩“一封朝奏九层天”,威逼朝廷向翁家开刀。

  慈禧不能反驳足以拥兵自重、割据江南的曾国藩。此时正是曾国藩战天京的关键时刻,只能牺牲翁家。

  或许慈禧还找翁心存密谋如何如何处理。

  翁同书被免职,召回京师,刑部弄了一个“拟大辟”,即要砍头。但一个“拟”字藏了玄机,就如死缓,可能关几年就放了。

  翁同书算是幸运,斩监候却赋闲在家,对外曰“父心存病笃,暂释侍汤药”。翁心存死了,朝廷“复命持服百日仍入狱”。

  翁同书下狱,应该是有人玩了动作,第二年“改戍新疆”。这个流放很快结束,“都兴阿请留甘肃军营效力,以花马池战捷,获贼渠孙义保,赐四品顶戴”。

  这些,如果没有最高统治者慈禧的授意,是绝对做不到的。

  曾国藩报复翁同书。

  李鸿章也为师出头。

  曾国藩和李鸿章攻击翁家,看似成功,但慈禧做出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一、1862年,翁心存死后,朝廷优诏赐恤,称其“品端学粹,守正不阿”,赠太保,入祀贤良祠,谥文端。赐其长孙、同书之子曾源进士,曾荣举人,曾纯、曾桂并以原官即用,曾翰赐内阁中书。逾年,《文宗实录》告成,以心存曾充监修总裁,赐祭一坛。朝廷未因曾、李攻击翁同书的靠山树大根粗而有动摇、追责翁父的意思,反而对其嘉勉更多。

  二、至于翁曾源,被恩准直接参加殿试,还被钦定为状元。此子据说患有癫痫症,能独占鳌头,未必不是朝廷对革除其父翁同书官职并所谓追责的另一种支持。

  三、1865年,翁同书死后,下旨复原官,赠右都御史,谥文勤。曾经的死囚犯在曾国藩攻陷天京后,朝廷给翁同书平反加赠,无疑狠狠地扇了曾、李一个耳光。

  四、翁老三同爵不受牵连,不断升迁,1877年死在湖北巡抚兼湖广总督任上。

  五、翁老二同龢,在其父死后,被慈禧定为同治帝师,后又任光绪帝师,且兼任户部、刑部、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长期留守权力中心。虽然曾国藩、李鸿章都挂了大学士,但主要是疆臣,见到翁同龢还得恭恭敬敬称呼“翁师傅”。

  就在曾国藩死的那年,翁同龢成为了军机大臣,后来又兼总理衙门大臣,直接与李鸿章长期争锋,而李鸿章却一直处在颓势。

  翁、李较量,是晚清政敌之争的一大风景。

  吴永口述《庚子西狩丛谈》曾有一节,袁世凯报告李鸿章,说李开缺协办大学士,将有翁补上,李的反应是:你告诉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

  慈禧给李鸿章的答复是,军机大臣翁同龢,以协办大学士兼户部尚书。

  这个历史的安排是机缘的巧合,还是慈禧的用心?

  或许,曾国藩和李鸿章心里很清楚。

  曾国藩一生在追寻圣贤事业,但在打击翁家一事上却不光彩。


  本文选自《清史不忍细读》,向敬之著,华文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作者简介:向敬之,独立书评人、明清史学者。曾任出版社、报社文史编辑十多年,书评、随笔散见《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南方都市报》《新民周刊》《上海证券报》等。出版有《细说康熙:王朝纷争六十年》《明史不忍细看》《清史不忍细读》《现场与背后》和三卷本《敬之书话》等。《大清定局》《明清破局》《康熙奇局》《雍正迷局》《极简大明史》《极简大清史》等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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