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专栏
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四)| 诗人对时代的精确描绘

作者:PKetut Subiyanto


  呜 咽

  作者丨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
  译文丨戴望舒

  我关紧我的露台,

  因为不愿听到呜咽,

  但是从灰色的墙背后

  听到的只有呜咽。

  唱歌的天使不多,

  吠叫的狗也没有几条,

  一千只提琴也能抓在掌心;

  可是呜咽是一个巨大的天使,

  呜咽是一条巨大的狗,

  呜咽是一只巨大的提琴,

  风给眼泪勒住了,

  我听到的只有呜咽。


对时代的指认

文丨远 人

  以创作诗歌为己任的人,从来都是敏感的群体。这既是先天的性情所致,也是被诗歌日复一日的后天塑造所致。当读者面对一首打动自己的作品,会觉得它正是自己内心感受的,甚至是自己亲眼目睹的,只是在面对时忽略了。

  忽略不是读者的错。读者有忽略,诗人才有存在的价值。当读者看到一个诗人将常人同样看到和感受的事情写下来,会觉得诗人的确具有常人所缺乏的独特视角,譬如西班牙现代诗人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1898—1936)这首《呜咽》,诗中的描写几乎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感受,但只有洛尔迦将它写下来,读者才恍然发现,这首诗描写的就是当时每个人经历的事件,“呜咽”也是大多数人的真实行为。从这里来说,洛尔迦用短短十二行,写下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时代。

  稍微了解欧洲现代史的无人不知,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西班牙内战堪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就当时的欧洲来说,意大利墨索里尼和德国希特勒的先后登台,已使全欧处于黑云压城的动荡之中。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成立于1931年,仅过四年,野心勃勃的长枪党党魁佛朗哥进入内阁,西班牙政局在左右两派相互暗杀和绑架的恐怖事件中持续恶化,内战一触即发。当时已功成名就的洛尔迦不可避免地卷入弥漫全国的政治漩流。

  在今天来看,身在恐怖年代的洛尔迦未必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但作为一个“人民的诗人”,他始终未与自己的良知相背。就其创作而言,不论是代表性戏剧《血的婚礼》,还是代表性长诗《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都能见出洛尔迦没有从时代中退场。也许,在当时惊恐氛围笼罩的欧洲,人走到哪里都能劈面撞见慌乱与血腥。因暴政带来的暴力并不只属于或左或右的政治家,而是波及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个体。无以从现场回避的洛尔迦也就不可避免地将时代的巨大悲剧诉诸笔端,凝结成我们今天读到的一出出戏剧和一首首诗歌。

  不知这首《呜咽》算不算洛尔迦的名篇,与其奠定全球声誉的首部诗集《吉普赛谣曲集》中的篇章相比,这首短诗不再有“谣曲”中的诱人意象。诱人的永远是美好的。这首诗不乏意象,但都与美好绝缘。也恰恰因为绝缘,反而使那些“谣曲”不具备和它竞争的力度。尤其就表现时代而言,这首诗才真正具有非比寻常的穿透力。

  全诗落笔就令人感觉紧张的氛围,“我关紧我的露台,/因为不愿听到呜咽,”我们能从中立刻触摸到好几层意思。一是笼罩时代的“呜咽”已经出场;二是作者对“呜咽”有近乎本能的抵抗,其反抗方式是“关紧我的露台”;三是作者拒绝“呜咽”的原因是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此而言,洛尔迦已本能地将自己放在常人的位置,才有常人感到的惊惧。尽管洛尔迦名震诗坛,但时代从来不会因某个人的名声而将其隔离在时代之外。当时代来临,任何名声都将变得脆弱不堪,人在其中,只会发现自己的渺小。所以,不论洛尔迦是什么样的身份,也并不受宠于时代,即便他“关紧露台”,时代仍无孔不入,他也明确地告诉我们,“但是从灰色的墙背后/听到的只有呜咽。”

  这两行诗句将“呜咽”重复,它甚至可以从“墙背后”传来,就足以证明“呜咽”代表的痛苦是当时所有人的行为。当国家动荡,个人不可能不惊慌。洛尔迦选择“呜咽”来代表时代,既是一种事实,也是一种呈现。能用短诗表现时代,足以说明洛尔迦对时代有准确的核心指认。洛尔迦一把将核心抓住,围绕核心的也就自然而然地展开,所以在接下来的第二段,洛尔迦既从内心的阵痛出发,也从一首诗的内在要求出发,告诉读者“呜咽”存在,才导致“唱歌的天使不多,/吠叫的狗也没有几条,/一千只提琴也能抓在掌心;”它们既是“呜咽”的原因,也是“呜咽”的结果。作为读者,我们在面对洛尔迦展现的时代之余,还能极为强烈地体会到他的非凡诗艺。

  洛尔迦的诗艺并未停留于此,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转换,将刚刚出现的“天使”“狗”和“提琴”迅速纳入到“呜咽”深处,“可是呜咽是一个巨大的天使,/呜咽是一条巨大的狗,/呜咽是一只巨大的提琴,”这是令人震惊的三行,也是使这首诗在猝然间到达高潮的三行。就洛尔迦的用词而看,都是刚刚在前面提过的简单之词,但在诗人强烈的情感确认中,它们都成为“呜咽”的实体。不能忽略的是,在洛尔迦之前,从未有人将“呜咽”确认为“天使”“狗”和“提琴”,但在洛尔迦笔下,不可能的成为了可能。我们当然可以说,出现在西班牙的时代是一个不可能出现而事实上出现的时代,对一首诗歌来说,将不可能变成可能是每个诗人的创作野心。洛尔迦做到这点,是时代的惨烈与他的个人诗艺有了完美结合。没有哪种结合不需要付出代价。洛尔迦付出的代价是接受了时代的全部冷酷。常人很难解释时代,诗歌同样如此,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问“呜咽”为什么是“一个巨大的天使”,我们只会在洛尔迦的坚决指认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从本质上说,我们接受的也就是诗人对时代的精确描绘。当时代存在眼前,没有任何人能去追问。

  洛尔迦也没有展开追问,他要做的是将描绘步步深入。有点意外的是,他在以“我听到的只有呜咽”为结束句之前,插入了“风给眼泪勒住了”一行。这一行易被忽略,因为全诗布满“呜咽”,甚至,我们还来不及从刚才惊心动魄的“呜咽”排比中抽身,又被全诗的结句强调。当我们认真品读,又会发现“风”和“眼泪”是全诗不动声色的突出字眼。如果说“眼泪”能与“呜咽”挂钩可成立的话,“风”则是没有任何征兆就得以出现。

  但字面上未出现的,不等于感受上也没有痕迹。洛尔迦围绕“呜咽”,展开了收放自如的巨大空间,“风”存在于空间,甚至,这里的“风”也未尝不是时代吹刮的狂风。它甚至就是洛尔迦的一个明喻,“风”不可能“勒住眼泪”,但它在诗句中完成了“勒住”。当我们再结合全诗来看,西班牙被“呜咽”笼罩是诗人亲见的现实。从字面上看,“呜咽”似乎比不上“痛哭”来得猛烈,但“痛哭”更多的是作用于发泄,“呜咽”却代表无穷无尽的悲伤。人悲伤,是不知道时代的风何时停息,所以“风”不可缺少。一首完美的诗,从来不会有多余的杂质,这首《呜咽》再次为我们提供了证明。

2020年6月8日凌晨


诗人简介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是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27年一代”的代表人物。这位“安达卢西亚之子”把他的诗同西班牙民间歌谣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诗体:节奏优美哀婉,形式多样,词句形象,想象丰富,民间色彩浓郁,易于吟唱,同时又显示出超凡的诗艺。近70年来,他的诗歌作品对世界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美国著名诗人勃莱谈到他的作品时说:“洛尔迦的诗歌佳作是人类智力的楷模。”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