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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五)| 始终服从自己的真实

作者:Adrian Lang


  多少夜

  作者丨高尔威·金内尔
  译文丨郑
 

  多少夜

  我躺在恐惧中

  啊造物的精灵,日与夜的创造者

  

  第二天早上

  走出去,在冰冻的世界

  听见在雪的喳喳声下

  轻轻的宁静的呼吸声

  蛇,

  熊,蚯蚓,蚂蚁……

  

  在我的头顶

  一只野乌鸦叫道“呀,呀,呀”,从一枝树杈上,

  而在我生命里从没有什么东西呼叫


现代人的疑虑与审视

文丨远 

  无论哪个诗人写下一首诗,首先希望自己喜欢,然后希望读者喜欢,最后希望能被诗歌史或文学史喜欢。这些想法与狂妄无关,它也是诗歌本身的想法。我们不陌生的是,在浅薄的诗人那里,会觉得自己写下的无论哪首诗都是非凡之作;在真正理解诗歌的诗人那里,自我感觉从来不会像无知无畏者那样好得出奇,他们会从诗歌本身出发,写下始于疑虑、终于审视的诗篇。这样的诗篇不是想写就能写。诗歌的奇妙之处,是它从不取决于诗人的自以为是,而是决绝地要求诗人将触须伸达所有读者的内心。做到这点,诗人必须接受来自诗歌本身的严厉考验。

  美国当代诗人高尔威·金内尔(1927—2014)取得的成就和诗名都远逊于驰名世界诗坛的先辈同胞弗罗斯特、史蒂文斯等诗人,但我们认真面对他耗尽一生的心血,会发现他的笔力非凡和对考验的接受。金内尔虽有超现实主义诗人之称,其大量作品还是难逃弗罗斯特似的乡村笼罩,当然可以说,美国的乡村生活原本就对他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只是比较两个诗人并无意义,关键得看他们是否在创作中留下了自己独特的印痕。

  金内尔留下的印痕不浅,甚至,他在乡村辙印中进行了极为深入和有效的挖掘。挖掘需要耐心,金内尔的诗歌也体现出了耐心。耐心导致成色,导致具有个人化的特征出现,譬如这首《多少夜》,它不可能出自一位纯粹的乡土诗人之手,我们不须深究也能发现,它的乡土感并不浓厚,相反,从金内尔表现出的效果看,更富于一个现代人进行的现代思考。这种思考导致了全诗的深度,保证了它具有的强硬力度。

  人的现代思考取决于人对现代的认识。认识会要求人的奉献,要么在行为上,要么在精神上。十八世纪的卢梭就奉献说过一句不无悖论色彩的话,当一个人“既然是向全体奉献出自己,他就没有向任何人奉献出自己”(见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版《社会契约论》第24页,何兆武译文)。对一个生活在二十乃至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面对该言,会不觉思索自己内心究竟有些什么可以奉献以及为什么要将它奉献,这就逼迫思考者不停地审视内心。但俗话说得好,世上唯有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这里的人心是指他人,未尝也不可以指向自己。所以审视内心的人不免像金内尔起笔所说的那样,“多少夜/我躺在恐惧中”。这里既说明了自我审视需要时间,又说明了“恐惧”是不可避免的审视结果。我们还能体会,金内尔在审视中,不停拓宽自己的心灵疑虑,这就使他满怀焦虑地将问题抛向“造物的精灵,日与夜的创造者”。这一行并非突如其来,而是金内尔在审视中首先到达了自己的真实,然后坦诚地说出自己因“恐惧”生发出对某个信仰的渴求。

  对现代人来说,最缺乏的就是信仰。当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之后,人类已很难在日益冷酷和冷漠的生活中重拾信仰。所以在这首诗的短短三行内,金内尔以坚实笔力,将他所在的现代背景不动声色地和盘托出。对读者来说,会很自然地想知道作者是否找到了信仰,是否根除了个人的“恐惧”。如果金内尔果真这样下笔,这首诗难免落入想当然的空洞。诗歌永远要求坚实,不论昂扬还是低沉。坚实的实现,又只可能要求诗人在逐行推进中,始终服从自己的真实。真实不易做到,拒绝真实的,也成不了一个诗人。

  金内尔的真实在第二段即刻出现。在“多少夜”之后,他来到“第二天早上”。该句极易让读者忽略一种奇异的时间错位,从不具体的某夜直接到明确的“第二天”,让我们猛然体会到,首段的“多少夜”始终在延伸,金内尔的疑虑与审视也始终在延伸。当金内尔发现审视的结果只是“恐惧”而不是信仰后,终于从屋内“走出去”。外出会使他理所当然地面对一些事物,所以,他“在冰冻的世界/听见在雪的喳喳声下/轻轻的宁静的呼吸声”就显得极其自然。我想立刻强调的是,这些活灵活现的画面既可以说是金内尔的真实,还可以说它们极具象征意味。人要找到信仰来克服“恐惧”,从来不会轻而易举,通向信仰的旅途,无不艰难如在“冰冻的世界”里行走,所以,在“雪的喳喳声下”传来的“呼吸”也无不包含真实与象征。真实是因为倾听者亲耳听见了,象征是寻找者总会在强烈的渴望中听到哪怕一些神秘的回音。

  金内尔并不想让诗歌坠入神秘,尽管神秘是现实,但不是金内尔想迈入的现实,他的现实落在无人不曾感知的细节之上。说到底,诗歌的高下也就体现在细节的精确再现当中。金内尔明确告诉读者,他听到的声音来自“蛇,/熊,蚯蚓,蚂蚁……”这里的现实是否有象征?我的答案依然是肯定。金内尔的疑虑与审视是因为人,他找到的却是人之外的生命。我们更不能忽略的是,单独列为一行的“蛇”是伊甸园率先出现的动物。没有“蛇”,人类始祖不会受到诱惑,更不会遭遇驱逐。金内尔“走出去”,同样是一种驱逐,不同的是,他是被自己驱逐,所以这一行的象征意味极其明显,紧接“蛇”出现的“熊,蚯蚓,蚂蚁”等物同样来自造物主的创造。简单来说,“走出去”的金内尔遇上了造物主的创造。正是面对这些,才有了最后一段的猝然出现,“在我的头顶/一只野乌鸦叫道‘呀,呀,呀’,从一枝树杈上,/而在我生命里从没有什么东西呼叫”。

  从前面“宁静的呼吸声”到“野乌鸦”的“呼叫”。金内尔身在的世界被无数人之外的生命围绕。那些“呼叫”提供了自己是生命的证明。造物主赋予了所有生命以声音,金内尔发现,唯独人失去了这一最内在的声音。不是造物主对人类格外冷酷,而是人类在自身的发展中,失去了曾经对造物主的信仰,人在人创造的物质包围下已走向迷失。金内尔选择“冰冻的世界”,或是返回信仰的唯一途径,甚至是人该在现代迈出的关键一步。金内尔发现人之外的生命始终保持了造物主赋予的内在,人却失去了这些内在。在今天,这决非金内尔的个人之事,所以他的痛苦也决非个人痛苦。没有哪个个人能改变现代的实质,一个诗人更给不出解决的方案,但他毕竟使读者正视到人的现实,正视到时代的现实。这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也是金内尔值得我们阅读和尊敬之处。

2020年6月14日凌晨


诗人简介

  高尔威·金内尔,二十世纪美国著名诗人,佛蒙特州桂冠诗人。生于罗得岛的普罗维登斯,二战结束后,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和罗切斯特大学学习,参加过著名新批评派评论家布莱克墨尔的主持的诗歌讲习班,从此开始诗歌生涯,五十年代在法国教书,深受法国诗歌影响。他成名于六十年代,迄今出版了诗集《什么样的王国》(1960)、《莫纳德诺克山上的花丛》(1964)、《躯体破布》(1967)、《恶梦之书》(1971)、《人间的行为,人间的话语》(1980)、《过去》(1985)、《当一个人独自生活很久》(1990)、《不完美之渴》(1994)等,他先后获得过普利策诗歌奖和全国图书诗歌奖。他是美国最优秀的诗歌翻译家之一,翻译过伊凡·哥尔、伊夫·博纳富瓦、洛尔迦、里尔克、维雍等诗人的作品。他长期从事诗歌教学,在纽约大学文学创作系教授,并担任过美国诗人学院院士。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