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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六)| 人类把万物命名

作者:Lukas Hartmann


  真正的名字

  作者丨伊夫·博纳富瓦
  译文丨树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称为荒漠,

  夜里只有这声音,看不见你的面目,

  当你倒在贫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受过你的闪光叫做虚无。

  

  死亡是你喜爱的一个国度。我走来,

  但始终要经过你那阴暗的道路。

  我摧毁你的欲望、形状、记忆,

  我是你无情的冤家对头。

  

  我把你叫做战争,我要在你

  身上取得战争的自由,我手里

  似乎捧着你那阴郁而看得透的面孔,

  我内心乃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国度。


内心的感知命名

文丨远 人

  自十九世纪开始,法国诗人与文艺家为全球贡献了至少两大影响至今的艺术思潮,一是以波德莱尔为开山鼻祖的象征主义,一是以安德烈·布勒东为核心的超现实主义。前者造就了兰波、魏尔伦、马拉美、瓦雷里、果尔蒙、耶麦等诗人的不朽,后者则致力于探索人类的先验层面,将本能、潜意识与现实揉合,展现出一种不容否定的超然真实,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对后人产生了绕不开的重要影响。

  阅读法国当代诗人伊夫·博纳富瓦(1923—2016)的作品,我们能明显感觉象征主义对他产生的巨大影响,同时又能触摸超现实主义赋予他的非凡活力。与波德莱尔等人相比,博纳富瓦的象征意味与现实有更为密切的关联;与超现实主义相比,他语言的决绝又更像具有现实的强力支撑。这首《真正的名字》就令人感觉二者的相互缠绕,从而产生出奇特的魅力和不小的震撼力。

  从诗名来看,博纳富瓦像因重新认识某物而要给予一个新的命名。人类的行为之一,就是给自己的生命延续命名;野心之一,也是给世间万物命名。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早期写过一首有名的诗歌叫做《我如此地害怕人言》,里面写到“他们把……/这个叫做狗,那个叫房屋,/这儿是开瑞,那儿是结束。”(杨武能译文)在里尔克的“害怕”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人类的事实行为。里尔克为什么害怕,是因为在里尔克那里,万物都是自身的存在,人的命名将使物离开自身而进入人类自以为是的确认。只是反过来看,人若不将万物命名,就无以表达自己面对的任何事物。

  从博纳富瓦这首诗中能够肯定,其性格比里尔克坚强。面对自己看见的事物,他果断地将其命名,而且还无比自信地认为自己给出的才是“真正的名字”。自信来自自知,人对自己的每一种确认都离不开自己所确认的本质面对。不论博纳富瓦的内在表现是否感伤,其叙述方式始终充满坚决的声调。从第一行“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称为荒漠”开始,博纳富瓦就告诉我们,他面对的是一幢所有人眼里的“城堡”。“城堡”是人对某种建筑的命名,博纳富瓦却告诉读者,“我要把它称为荒漠”。决然的音调往往对读者有说服力和吸引力,读者也就免不了好奇,诗人为什么要将“城堡”命名为“荒漠”?

  像所有现代派大师一样,博纳富瓦只将自己的所见摆在读者眼前,同时将更重要的所感也摆在读者眼前,“夜里只有这声音,看不见你的面目,/当你倒在贫瘠的大地/我要把承受过你的闪光叫做虚无。”诗中一再强调的“我要”二字是诗人对命名极为坚决的表示。他也的确进行了第二次命名,那就是他发现自己面对的“城堡”“倒在贫瘠的大地”后,成为了诗人眼里“荒漠”样的废墟。在这里,博纳富瓦同样没有将“城堡”倒塌的原因深究,而是用熟练的超现实手法推进诗行,直接将“承受过你的闪光叫做虚无”。

  这是博纳富瓦进入全诗主题的命名,“虚无”是现代的重要特征。作为一种感受,它只可能属于人,但在博纳富瓦眼里,物与人都是生命的载体,尤其当诗人“看不见你的面目”之时,那些以“闪光”所象征的曾经辉煌无不变成此刻的“虚无”。尼采曾将“虚无主义”界定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在今天来看,虚无岂止属于十九世纪,而是从十九世纪蔓延至今的致命伤。所以,在博纳富瓦笔下,才会自然而然地写下“死亡是你喜爱的一个国度”。这一行看似突如其来,实则是对“虚无”进行的一次确认。“城堡”的倒塌本就意味死亡,令人震惊的是,博纳富瓦认为死亡是“虚无”喜爱的国度,这就使诗歌变得异常沉重,它使象征与超现实都聚集成诗人笔下最无情的现实。

  缺乏现实支撑的诗句对读者根本造不成冲击。对博纳富瓦这个级别的诗人来说,诗歌不是简单的抒情工具,而是对全部人类文化及生存走向的介入手段。但虚无和死亡的现实历历在目,作为一个富有责任感的诗人,博纳富瓦意识到自己必须“经过你那阴暗的道路”,目的是“摧毁你的欲望、形状、记忆”,甚至,他以罕见的勇气宣称自己是虚无的“无情的冤家对头”。从这里我们看到,博纳富瓦不止是渴望摧毁虚无,甚至在渴望中要求自己责无旁贷地挺身而出。在全球诗人中,绝少有人如博纳富瓦这样富于对人类命运的勇气担当。这也证明了博纳富瓦的诗歌不止具有象征,不止具有超现实,还具有超越诗歌本身的思想外延,或者说,在博纳富瓦那里,诗歌的容积得到了意义非凡的扩大。

  既然是“对头”,就难免有争斗,博纳富瓦直截了当地写下“我把你叫做战争,我要在你/身上取得战争的自由”。当博纳富瓦再一次将“荒漠”易名为“战争”,我们不难发现,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与虚无争斗、与死亡争斗,是人类跨入现代以来的最大思想争斗。虚无与死亡都是看不见的对手,它们往往化身人类的种种内在灾难。像尼采这样的哲学家毕生就是与这些看不见的思想交锋,所以,博纳富瓦在此不仅仅具有一个诗人,更具有一个哲人的力量,哲人的职责就是取得“战争的自由”——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思想奠基之作不就叫《自由的哲学》?我们也恰好看见博纳富瓦的力量和自由根源,“我手里/似乎捧着你那阴郁而看得透的面孔,/我内心乃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国度。”

  这两行结句令人震惊。博纳富瓦从面对“城堡”的内心起伏,到虚无或死亡的面孔被他捧在手里,无不说明博纳富瓦与这些对手的接近。当然,没有这一接近,也引不起他内心的波翻云涌,同样,博纳富瓦在接近中发现对方的面孔“阴郁而看得透”。事实也是如此,没有哪个诗人哲学家未把自己面对的问题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答案难寻,虚无始终是虚无,死亡也始终是死亡,它们使博纳富瓦最终明确的,是“我内心乃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国度”。这是真正面临终极问题的个人内心,旁人无法目睹,唯有当事人才能感知。我们能够补充的是,人类的思想发展,永远需要有这样内心感知的人。

2020年6月20日夜


诗人简介

  伊夫·博纳富瓦(1923 - 2016)法国著名现代诗人、翻译家和文学评论家。1923年生于法国西部,在大学里攻读哲学,后曾研究考古。1946年起发表诗作,195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论杜弗的动与静》,一举成名,被公认为杰作。后来又陆续出版了诗集《昨天的空寂的王国》《写字石》《门槛的诱惑》和《在影子的光芒中》等多卷,均为传世杰作。他先后获得过多种国际国内诗歌大奖,他的创作宗于波特莱尔、瓦雷里、马拉美以来的象征主义传统,又融以现代艺术的创新活力,颇能代表本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法国诗的主流。风格上他力求古典法国诗中字句的严谨,题旨及组织上都深广繁复,时见玄秘,另一方面诗的拍击力直接而强烈。他的诗可以说是经验的一种特别的结构,使人从无中把握着有,从否定中把握着生命的不可言传处。在他看来,世界的真象必须是“隐而不见的”诗的意趣不在现实本身的形象,而在这天地演变成的境界,诗人只有通过语言的创造才可经验到这种空的、无形的境界。他的诗歌创作风格在整个二十世纪法国诗坛上独树一帜,可以说在古今法国都是绝无仅有的。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