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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树诗学随笔:写诗即悟道

诗人草树近照

  画家张卫有一幅题名《无头人》的画,画面上一个无头僧人端坐床上,床下端正摆着一双布鞋。僧人没有头,头顶上有一只鸟在飞翔。这幅画堪称一个精湛的文学隐喻,具体说来,是一个关乎语言本体论的隐喻。僧人或禅师打坐,是为悟道,悟道却无头,即是强调身体的在场。大脑是知识、意义、观念的存储器,它对写作只会造成干扰而无助于身体敞开,端坐,或布鞋的端正,暗示写作必须凝神聚气和艺术态度的端肃。飞鸟所在,正是孤寂之所出现灵动和自由,由此我们不妨给写作一个个性化的定义:写诗即悟道。

  新诗写作经过百年探索和历练,以及两大文明的哺育,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今天,无疑正在走向成熟,出现了一批观念纯正、风格成熟的诗人,以韩东、于坚为代表的第三代诗人倡导语言观念的变革,语言本体论在绝大多数诗人观念里,几乎成为共识。诗歌的语调,也从毛时代革命浪漫主义诗歌和朦胧诗的高音,降下了身段。当然朦胧诗的高音,是对另一个高音的反拨。后朦胧诗代表诗人张枣,意识到朦胧诗的高音蕴含的英雄主义的虚幻,自觉恢复了诗的日常语调,或者更准确说来,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语调。第三代诗人普遍地采用了反讽、戏拟,以此彰显先锋姿态并着手语言观念的彻底变革。一种消极性诗学所携带的现代性诗歌美学元素,全方位进入汉语诗歌写作的各个维度,从语言观念到语调、结构和风格,无不进入真正的当代诗阶段。也许新诗的称谓是为了区分于旧诗或古典诗词,当代诗区分于新诗和以象征派诗人出现的新诗历史节点到朦胧诗时代的现代诗,是以第三代诗人的崛起为显著标志。当代诗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当下,也经历了先锋姿态彰显和内敛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即是当代诗全面成熟的一个过程。在一些杰出的当代诗人那里,无论元诗写作,还是口语诗写作,无不走向一个挖掘和自我发现的过程,也是在走向一条悟道的语言之途。

  任何一个写作者,首先面对的是语言。词语是一首诗的发轫,词语即道,即气息,而不是已经约定俗尘或成为意识形态的语言。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古米廖夫有诗云:“我们已忘记唯独词语/在烦忧的大地上照耀,/忘记《约翰福音》写道/词语就是上帝。”因此面对词语,唯有倾听,唯有满怀敬畏之心。遗憾的是当下诗坛的写作,依然充满陈旧意义的翻版和既成观念的搬运,不论以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具象形式,其本质无非是二次装修,散发着比甲醛更为有害的气体,甚至是制造语言垃圾,充满语言的专制主义和暴力。词语的垂直运动如同大脑以一根想象力之线牵着一堆木偶——有几个诗人能够清醒地认识这样一种写作是将语言再一次置于受难的境地?等而下之的是当下盛行的翻译体写作,仿佛每一行诗都要仰仗隐喻,每一个词语都要意象化,其语言和生命感官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无聊的意义游戏或既成观念的具象翻新,其实质不单是违背了“修辞立其诚”的古老原则,也是一种新的语言的享乐主义。

  写诗即悟道。于坚倡导一种出家式的写作,换句话说,即是写作除了要抛开“大脑”,打开身体感官,像禅师悟道般凝神敛气,还要抛开诗外的东西。我们这个时代太多热衷于兜售自己的分行的诗人,只有少数诗人真正在凝神观看,静心倾听。诗人的自恋是一个泥潭,不但蒙蔽双眼,甚至淹没自身。诗人和编辑之间的利益交换,学院批评家的廉价批评,也依然败坏着当下的诗歌生态。在这个诗歌已经无限边缘化的时代,所谓的诗人们表演的各种功利主义荒诞剧和肥皂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蒙昧,丝毫不亚于当代盛行的拜金主义。金钱万能是当代流行的蒙昧主义,就像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俄罗斯的极权主义,一样是很难隔离的传染病,为此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语言之道,是它们的疫苗,是麻木的心灵和蒙蔽的智慧得以获救的良方。

  一个真正的诗人会自觉致力于探索词与物的关系。赶鸭子上架式、捆绑式的强指,与其说出自“匠心”,不如说源于偷懒。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不再崇尚言辞滔滔的表达,而是首先作为一个倾听者,做一个语言禁欲和自律的清教徒,致力于呈现人的精神处境和破除语言的困境。一个杰出的诗人的笔下,时常会出现词与物之间若即若离的微妙,犹如《诗经》以来兴之美妙,也会去探寻传统的基因,在某个特殊的语境中接通自我和传统的血脉。值得欣喜的是,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一批当代杰出的诗人留下了石头般明确的文本和大树般的语言存在,他们杰出的文本实际上已经局部地树立了当代诗的标准,其写作即便放在当代世界诗歌的写作场域,也是一流的。

  沃尔科特说,“诗得自于勤勉和汗水,但又必须清新如人像眉头的雨滴。它融合顽石的质地和自然之美。它将古今并置:如果人像代表过去,那额头上的露珠或雨滴便象征着现在。这里有被埋没的语言,有独具个性的词汇,写诗变成了一个挖掘和自我发现的过程。”挖掘作为一个“写”的动作和写作的象征,在希尼的《挖掘》一诗中有着精湛的演绎,在他看来,他的手里的笔,就像他的父亲和爷爷手里的铁锹,而挖掘马铃薯和泥炭,也变成了挖掘生活和历史的隐喻。而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论它如何高速发展一如高铁给我们留下迅速逝去的幻景,但是只要我们能够将我们的视力和听觉延伸到12cm厚的减速玻璃以外——不是宏大扫描而是深情凝视,不是热衷表达而是致力于倾听,我们就会有所听见和看见,并将它们转化为真正的“语言的观看和倾听”,赋予其恰切的语言能指形式,从而为我们的日常之丰富,做出富有质感和新颖性的命名,从悟道到命名,完成一个诗人的一个个独特的“语言学特例”。

  2020.10.30


  【来源:二里半诗群】